暗夜中,淡定的印度人——亲历印度大停电
来源:南方周末 | 0评论 | 5608查看 | 2012-08-17 20:03:00    
  “在你们中国从来不停电吗?”得到肯定答复后,印度乡下保姆的反应不是羡慕,而是困惑,甚至掺杂着一丝怜悯:“圣人啊,那你家的电器有多容易坏啊!”在她的心目中,电器跟牲口一样要断电休息。

“煤油灯留着用得上”

  整栋房子一片沉寂,电灯不亮,冰箱停工。

  这是2012年7月31日的傍晚,当我回到加尔各答附近的小城桑地尼克坦的住处,我知道,又停电了。

  最要命的是,两台家用不间断电源(UPS)都无法启动。这种电源的逆变器电池需要按月添加蒸馏水,才能实现最大程度的化学蓄能。由于此前忘记加水,现在电池早就耗光了。

  在这个诞生了泰戈尔和阿玛蒂亚·森的印度小城,这个季节每天停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,正如曾被《时代》杂志评为100名世界上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的印孚瑟斯技术有限公司创始人南丹·尼勒卡尼在其新著《与世界同步——印度的困顿与崛起》所调侃的,“停电被偶尔的供电所打断了”。

  根据经验,每次停电大都不超过一个小时,而今天电已经停了四五个小时。太阳刚刚下山,气温还高达32摄氏度,我只好到房顶上坐着喂蚊子,长吁短叹。

  晚上7点,城市仍旧一片漆黑。房子的主人,73岁的比迪特不顾年轻人阻拦,拿着手电,翻箱倒柜找出四台我只在老电影里见过的玻璃煤油灯,擦掉积年的灰尘,灌上煤油,挨个点亮。

  “我早说过这些煤油灯留着是用得上的。”他有些得意地说。

  这家的主母(一家中最年长的老太太)突然紧张起来,她想起冰箱里还有两公斤冰激凌。人们以抗洪抢险的速度,把快化成水的冰激凌分着吃掉,老太太才放下心来。

  自来水的压力开始变小,屋顶水箱快要空了。这个小城没有自来水公司,家家户户在院子里打井,抽满一箱水可用一天。没有电意味着水泵不能运转,也就意味着断水。

  “我们有水桶,还有井绳。”一名印度朋友让我不要担心。这丝毫不能平复我的焦灼,于是他打电话到当地电力部门去询问。他得到的答复是:“北方电网故障,德里断电。为了保证首都供电,他们停掉了整个西孟加拉邦的电。”

  后来证实这是当天流传最广的谣言之一。事实上,7月30日的北方电网出现故障,西孟加拉邦所在的东部电网跨网向北方电网输电,反而导致自身瘫痪。这通电话发生的同一时刻,就在58公里之外的布德万,两百名煤矿矿工已困在井下四五个小时。

  这一天,首都新德里的地铁停运,交通堵成了一锅粥,全国有大约400列火车在车站或轨道上趴窝,甚至连总理官邸也断了电,印度人自嘲称:“如果有一个比拼停电的奥运会,印度一定是金牌得主。”

  后来,我才知道,7月31日这天的停电竟然是人类历史上范围最大的一次停电——印度东北部的十八个邦的6.7亿人,正与桑地尼克坦人遭遇着一样的经历。

3亿人生活在黑暗里

  这一夜,桑地尼克坦的月光出奇地好。印度朋友阿米塔搬出一套塔布拉鼓,他的新婚妻子多娜盘膝坐到印度手风琴前,琴上摊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,另一个朋友吹起口琴,与手风琴合奏出极具天竺古风的旋律。多娜开始弹唱一首《吉檀迦利》中的诗,她的歌声带着刚从地里拔节而出的清香,与一片虫声蛙鸣相应相和,呈现出奇妙的和谐。

  印度人已经习惯了与黑暗共处。在没有电的年代等待通电入户,在电力短缺的年代等待稳定供电,两种等待,可以概括大多数印度人的半辈子。在等待中,人们用令人印象深刻的平静和耐心,应对着社会转型的阵痛。


  30岁的米顿·达斯库布塔,不无怀念地对我讲起家乡的故事。他从小住在加尔各答附近的一个小镇上,正像印度的大部分城镇一样,那里的人们早就学会了与停电共存。很难说是他们驯服了黑暗,还是黑暗驯化了他们。

  “你知道什么是Rashon商店吗?那是印度计划经济时期,政府实行生活必需品配给的商店,每周五开门两小时,以低于市场价90%的价格配额出售大米、白糖、肥皂和煤油。”

  在米顿·达斯库布塔记忆中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夏天每天至少停电三个小时。自打他学会骑自行车起,每周都要骑着车去Rashon店打煤油,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。

  那个年代,“来电了”是印度诸多小城里飘荡着的最让人欢快的旋律。1996年,米顿·达斯库布塔的社区有一户人家添置了一台柴油发电机。生活在周围的人每月交80卢比的租金,从他家的发电机接线入户,可以给两台吊扇、两盏灯供电,但没有接到发电机的厨房和厕所仍是黑暗一片。

  “你知道雨季的时候,蛇经常溜进屋子里,那时上个厕所都提心吊胆,不知哪个角落会藏着一条毒蛇。”米顿·达斯库布塔说。

  当然,更多人开始偷偷把发电机的电线改接到总电路上,给所有房间供电。当每家每户都这样做之时,发电机没几年就因为超负荷运转坏掉了。整个社区再度陷入黑暗。2002年后,加尔各答附近的供电情况逐渐好转。

  农村的贫困人口似乎没有这样的好运气。“印度电力短缺,中产阶级和有钱人有自己的应对之道。至于那些生来就没用过电的低收入者,一定会欢迎有电的生活吗?我家的电费每度6.26卢比,每个月要交上千卢比!我不认为穷人们负担得起这样的生活方式。”米顿·达斯库布塔说。

  在过去的20年间,免费用电是印度每一任政府都不时提出的选举承诺。但到目前为止,印度仍然有超过3亿人在生活在电网之外。

“在你们中国从来不停电吗?”

  我想起2008年刚到德里工作,第一次拜访房东,他家有一台从没见过的大家伙——和空调外机一样大的塑料箱子,发出低沉的嗡嗡声。

  房东太太解释,这是逆变器UPS,德里经常停电,没有它是没法过日子的。虽然它负荷不起空调、冰箱等大功率电器,但能为电扇等电器提供三小时以上的电力。她还热心地把品牌名称写下交给我。当时我一笑而过,并没想到所谓“经常”,就是几乎每天的意思。

  德里的电闸总在人们下班后拉掉。一开始我还用国内带去的电磁炉,遭遇几次“巧妇难为无电之炊”后,乖乖换了台煤气灶,常常就着微弱的烛光做饭。

  乡下来的保姆听到我抱怨停电,感到非常奇怪:“在你们中国从来不停电吗?”得到肯定答复后,她的反应不是羡慕,而是困惑和排斥,掺杂着一丝怜悯:“圣人啊,那你家的电器有多容易坏啊!”在她的心目中,电器跟牲口一样是需要断电休息的。

  随着4月盛夏到来,水银柱动辄冲破45摄氏度。一停电,人们离开燥热异常的家,带着小板凳甚至扛着行军床到房顶乘凉,将月光下的空地变成了惬意的社交场所。

  大型家用逆变器UPS价值人民币两千元左右,对一般收入偏下的家庭仍是一笔不小的支出,占地相当于半台冰箱,改线路要靠专业的电工,加之电池需要日常维护,很多习惯停电的印度人宁愿选择忍耐。

  整整一年,印度朋友见到我,都会问一句:“还没买逆变器呢?”在他们眼里,我俨然成了一名顽固不化的老外。

  饱受停电折磨的印度企业已做了大量停电预案。大多数公司都有一台不间断供电的发电机,为所有办公室的电脑、空调和其他设备提供后备电源。我们公司的这台“绿色神兽”就蹲守在大门边,默默接受上下班人流的崇敬目光。唯独一次,停电之时正好赶上发电机故障,人们涌出闷热不堪的办公室享受临时休假。印度上司见我焦躁不安,嘿嘿一笑:“别急,工作是做不完的。”

  在忍受了一年的混沌后,我赶在夏天来临前添了台功率600瓦的UPS,能负荷两台风扇、两盏灯及一台电视机或电脑。至此和停电挥手说再见,在印度的生活终于和谐了。

  7月31日晚的等待仍在继续。

  桑地尼克坦的即兴音乐会以月为灯,以天为幕,一直开到午夜来电。人们发出一阵欢呼,赶紧打开水泵。电视里,两百名矿工被救到地面,一名满面煤灰的矿工,叼着烟卷,冲着镜头露出疲惫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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